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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画评论
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
发布日期:2018-03-28  点击:177
1书法是心灵的直接表现,既是个人的,又是集体的;既是意识的,又是潜意识的。通过书法研究中国文化精神是很自然的事。

通过书法研究个人心理,了解个人的心灵。

西汉扬雄便提出:“书,心画也。”清刘熙载在《艺概》中说:“扬子以书为心画,故书也者,心学也。”自唐之后,科举取士,书法也是评定标准之一。这标准不在考测才学,而是甄别性情和人品。

今天西方企业选取工作人员也往往采用这方法,字迹学家的报告也列为参考根据。当然中国书法理论虽涉及字迹学的问题,但并未建立一门字迹学,因为谈书法究竟是谈艺术欣赏。

不过话又说回来,中国的书法欣赏透过审美,还是归到欣赏人自身,欣赏人的品格性情。

我们赞美书法,不说:“这幅字很美。”因为这样说是一种着眼于纯粹形式美的说法,乃含有贬义,意味着这字很漂亮,讨人喜欢,但是没有特色、没有个性;只是华丽的衣裳,不见人。傅山说:“宁拙毋巧,宁丑毋媚。”便代表激烈反对写漂亮字的意见。

我们欣赏书法通常用的赞词是:遒劲、古拙、苍老、飘逸、典雅……这些词描写作品的风格,同时也便涉及书者的心灵境界。

所谓“心灵境界”是书者先天气质、智慧和后天经历、教养、努力等所共同形成的心理结构、内心世界。

2通过书法研究集体心理,了解民族性和文化精神。

在世界文化中,唯独中国文化产生了书法,阿拉伯国家虽然也有书法,但是以装饰意味为主,和中国书法以表现为主有本质的不同。

西方所谓“书法”(calligraphy)更局限于招牌、广告和印刷装潢。在西方,相当于中国书法的是雕塑。在西方,雕刻与绘画并称;而在中国,书画并称。

书法是一项高层艺术。

苏轼说:“诗至杜子美,文至韩退之,书至颜真卿,画至吴道子,而尽天下之变,天下之能事毕矣。”可见书法的精神内涵和诗、文、画是相等的。

读康有为《广艺舟双楫》可以看到书法所容纳的中国人文精神。

他说:“书虽小技,其精者亦通于道焉。”他(《述学》第二十三)所提出来的学书程序和修养是非常苛求的。他先提出广临众帖的原则:“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。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。”(《购碑》第三)

临写是摹仿一家的用笔、结构和章法,然而不得是皮相的依样画葫芦。梁山献所谓“学古人须得其神骨,勿徒貌似”(《评书帖》),也就是说通过运笔用墨的摹仿潜入古人心态,了解一种性格、精神。

用今天的话说乃是一次灵魂的探险。

临千碑乃是体认多样不同的内心世界。通过这样广泛的认识扩大我们自己的胸襟,补救自己的弱点缺陷。

如项穆所说:“人之资禀,有温弱者,有剽勇者,有迟重者,有疾速者。知克己之私。加日新之学,勉之不已,渐入于安。”所以临摹功夫是了解别人,也正是塑造自我。

康有为虽然大肆鼓吹北碑,但是他要求学者把中国文化史温习一通,把中国文艺流派的各种风格意趣涵泳在心,陶冶为自己的血肉,酝酿为蜜,锻炼为金,落纸为云烟,而呈现出个人的神采气象。在《学叙》第二十二有一段话值得录在这里:

能作《龙门造像》矣,然后学《李仲璇》以活其气;旁及《始兴王碑》、《温泉颂》以成其形;进而为《李超》、《司马元兴》、《张黑女》以博其趣;《六十人造像》、《杨翠》以隽其体,书骎骎乎有所入矣。于是专学《张猛龙》、《贾思伯》以致其精,得其绵密奇变之意。至是而,习之须极熟,写之须极多,然后可久而不变也……

这一大段文字是描述一种个人书风的形成,实际上也是一个平衡、健康、充实的人格的形成:有骨、有肉、有血、有力、有精、有神、有朴、有趣……

然而真正的书法家并不把眼光局限于书艺。遍临碑铭,出入名家也还不够,书法家要关心的还在书法之外:

驰思造化古今之故,寓情深郁豪放之间,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,以疾涩通八法之则,以阴阳备四时之气。新理异态,自然佚出。(《缀法》第二十一)

“造化”指大自然,“古今”指历史。首句指对自然、对历史作广泛的认识。“深郁”和“豪放”可说是中国诗学的两种主要倾向:杜甫是深郁的、内向的,代表儒家精神的;李白是豪放的、外向的,代表道侠精神的。“象物”一句说对万有形态的观察。

“疾涩”一句说对书法造形原则的掌握。至于四时阴阳之气,乃是生命盛衰之不同状态:春季的萌发滋润,夏季的茂盛蓬勃,秋季的成熟丰满,冬季的冷峭高洁。

纳摄这一切方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书法家,所谓“新理异态,自然佚出”。

有如此的书法家么?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康有为所设想出来的书法家,这个书法家的背后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实体。他写出来的书法是整个中国文化矿藏所提炼出来的结晶:这样的理想的书法家,也是一个理想的中国文化人。



3

这样的书法家大概是不存在的,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书法和中国文化的密切关系。

对于一个画家,我们并不如此要求,我们没有看到有人对画家列出如此庞大又周密的学习课程。

大概一般的书法家并不认识到他的作品的全部内涵,无论他写的成败,作品总是要反映他的性格、学养和经历的,并间接反映时代风尚与地域影响。

假定他服膺康有为的说法,按照康有为所提出的教程发奋做去,也不一定能达到康氏所要求的标准,因为创作性的书法既然是“心画”,就得率真、诚实,让内心得到放松而自然流露,勉强不得、矫情不得、欺骗不得。

苏轼说:“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。”


苏轼书法作品《前赤壁赋》(局部)

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,它吸引我们去反思、探索它的秘密,然而既然是心灵秘密,它同时拒绝成为研究的对象。

中国人活在其中,它属于我们的心灵,心灵本身要对自己动刀解剖是很困难的,也是极为痛苦的。

关于这一点,鲁迅在《野草》的《墓碣文》一篇里描写得十分简要:
……抉心自食,欲知本味。
     创痛酷烈,本性何能知?
……痛完之后,徐徐食之。
然其心已陈旧,本味又何由知?

中国人从哲学步入书法,乃是从理性思考回到活泼的生活,从彷徨求索而得到安顿。谁愿又游离出此“游于艺”的心情,回到观察分析的紧张和不安?

像卢梭那样的忏悔,达尔文那样把人纳入冷酷的自然律,弗洛伊德那样挖掘潜意识的情绪……在传统中国眼光看来是不近人情的。这大概也是中国文化取向的一个特点。


《天发神谶碑》又称《吴天玺记功颂》,三国吴天玺元年(267年)刻。吴的最后一位君主孙皓因天降符瑞而立碑记功。石旧在江苏省南京市天禧寺,后多次迁移,清朝嘉庆十八年毁于火灾。

今天世界各文化互相撞击、互相吸取养料、互相争取生存的权利,100 年来中国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机遇,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点反思此文化的特征,其优越和缺陷。

造形艺术是一个好的研究对象。西方近代哲学家讨论塞尚、梵高的画,精神分析家讨论达·芬奇的《蒙娜丽莎》、米格朗基罗的《摩西》……进而借之解剖西方人的灵魂。

书法是我们特有的艺术,我们一代又一代摹写不止千百万次《兰亭序》、《祭侄文稿》、《天发神谶》、《石门颂》、《金刚经》……仿佛中魔、仿佛患了神经官能症,纠缠在我们内部的是怎样一套结构?我们如何去分析、透视、阐说?如何在其中看出我们特有的敏觉、智慧、文化取向?西方人近年对中国书法也发生很大的兴趣,书法究竟有怎样的普遍性?

我常听到年轻的朋友说:退休之后要去练书法,每天写一篇。他们的这个设想似乎来自远古、神秘,而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有这样的欲求。书法仍是我们向往的表现工具、最后的寄托,亦是认识我们自己的最好的镜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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